第85节
九蘅看着他,开口道:“白玺。”
他急忙抬起头来。
她问:“过去的事可以放下了吗?”
他顿了一下,郑重点头:“可以了。”平平地看着她,眼中有过往的死寂,有新生的清明。
“好。”她说,“那我们这里也翻篇了。”
伸手抚了抚阿步的头顶,微笑道,“阿步,你不要欺负他了。白玺煮的粥闻起来好香,能再给盛一碗吗?”
阿步抿了抿嘴巴,虽不情愿,但九蘅说话他一向是听的,总算是敛起了身上的敌意。白玺原想说一句谢的,但一张口眼眶就红了,急忙蹲下去,借着捡碎碗的动作掩饰眼里忽然冒出的泪意。
白玺外表纤弱白净,看着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,必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,爱的是那风花雪月吟诗作对,皮囊光鲜却无甚用处。却没想到相处下来,发现他的厨艺胜过诗词歌赋的才艺。原来他自小最爱下厨,家里厨娘是他最崇拜的人,父母拦也拦不住,硬是学到一手好厨艺。
于是他成为了这群人中的厨艺担当。京城里百废待兴,物资和人力都短缺,即使是宫里也没有多少囤积。白玺却以有限的食材尽力翻着花样给他们做饭,大家品尝着他的劳动成果时,均觉得他做饭的能力比那死而复生的能力更实用。
伙食这么好,九蘅却瘦了许多。不仅九蘅,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时,会毫无征兆地安静下去,都忘了刚刚在说什么笑什么,暗色的悲伤空气忽然压过来。
这群人,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了。
神族的生命漫长,樊池做为在雷夏生活了三百多年的佑护神,凡人的生老病死在他眼一向是过眼云烟。凡人的寿命那么短,那么脆弱,生和死不过是一场聚一场离,无论是亲情还是财富,或长久或短暂的拥有,都很快会烟消云散,生死轮回里哪有什么天长地久。
万万想不到,自己会因有一个小孩子的离去而痛苦心碎。如果上灵霄下地狱可以找他回来,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赴死而去。
原来凡人的痛苦这么疼,没有词汇能够表达。也正是因为体会到了有多疼,他现在才担心着九蘅,惶惑着怕她永远也走不出阴影。她的伤明明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,整个人却看着一天比一天虚弱。
他不是伶牙利齿的人,不知该如何安抚她,唯有陪着她,在这段时间里尽量跟在她身边,生怕她撑不住崩溃痛哭的时候身边没有救命稻草。他却也做不到寸步不离,数日里他与银山往返于狭风关和京城之间,寻找着凶手的线索。一无所获。
这天回来时天都快黑了。宫里的灯火纷纷点了起来,不再像奕远在位时一片漆黑。被虫巢包裹的宫殿也在奕展的旨意下清理得差不多了,大体恢复了皇宫的模样。宫里人丁却仍稀落,没有后妃,没有皇子公主,仅召回了少数的太监宫女,一入夜更显得冷清。
樊池回到永福宫没看到九蘅,莫名就急了。还是阿步打着手势跟他说九蘅跟白玺一起去御花园散步了。他拔腿就跑去了,衣角带起一阵风。御花园太大,好在安静,他凭着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人声,循声而去。待走近了听清的确是九蘅在说话,心中石头总算落地,放慢放轻了脚步,没有打扰正在聊天的两个人。
九蘅披着大氅和白玺一边闲聊着,正漫步走过无光塔前的空地上。那种吸附人身的蒲公英早已被清除,只余一片沙地。白玺脚步停住,抬头看着无光塔。九蘅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。黑色的塔身透着阴邪之气。这里面本是奕远存放巫蛊器物的地方。她问道:“塔里的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?理起来很辛苦吧?”
前几天新皇帝奕展找到他们,提出一个顾虑:塔中存放了很多邪物,若让心存不轨的人惦记上了,盗了一件去就能酿成大祸,还是要早早处置了它们。而这些东西着实危险,处置不当是要出人命的。不死之身的白玺便请缨接下了这项任务。
他答道:“已做了一小半了,挨个弄明白功效,锁进铁柜里。其间不过是死了两三次。”
九蘅:“……”
死了两三次!过程必是很痛苦的,被他说得像擦破皮一般的小事情。
白玺看到她同情的表情,微笑道:“没什么的,死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。那些邪物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。多数都经由姐姐的手整理过,附着的说明和记录,均是姐姐亲笔所书。姐姐她……不管奕远做的事是正是邪,是善是恶,总是无条件地帮他、支持他。没想到最后竟落得……”眼神黯下,摇了摇头。
九蘅说:“都过去了。”
白玺转眼看着她,目光沉静:“也不是过去。时间虽然流逝,那些事和人却总留在心里,磨不掉,忘不掉。现在不敢回头去看也没关系。以后有足够勇气面对的时候再去看他们。那些停留在过去的人,会很高兴那样的重逢。”顿了一下,“方姑娘,我是如此,你也要如此。”
九蘅的眼中忽起泪意。她知道白玺话中的意思,是在劝她放下对进宝之死的哀恸。虽然自己装成无事的样子,还是掩饰不住的啊。
白玺说得对,是时候从溺水般的感觉中清醒过来的。进宝不会愿意看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,她要打起精神查明真相,也要好好地生活和战斗下去,做回进宝的英姿飒爽的姐姐。等一天有勇气回头望去,可以对着藏在记忆深处的进宝说:姐姐没有让你失望呢!
她抬起头来,泪意滤去,眼中有了一些光彩,道:“谢谢你,白玺。”
白玺释然一笑。月华初上,在年轻公子脸侧涂上银霜般的光泽,笑容干净,眼神清澈,仿佛随着刚刚的一番深淡,他也同时放下了重担,恢复了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华。
他抬头看到一弯薄月,惊道:“哟,都这时辰了,我们快回去吧。”
九蘅微笑道:“你先走,有人找我来了。”下巴往旁侧微微示意。白玺这才注意到远处树荫下的白袍身影。
白玺公子失踪了
白玺说:“我在无光塔里整理的那些怪东西里,有的没有标识、来历不明,樊兄见多识广,能趁哪天有空时过去鉴别一下吗?”
樊池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白玺顿时开心起来,先行告退了,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御厨房还有什么菜,给奔波一天的樊池和银山做个夜宵。话说,这个神族人只喜欢吃甜,掌勺的要颇费心思呢……
樊池看向灵宠,习惯地张手想将她拢在怀中暖一暖,她却先一步扑过来,紧紧抱住他的腰,脸深埋进胸口。他愣了一下,手才轻轻落在她的发上。
“对不起。”闷闷的声音传来。
“什么?”他不解地问。
“我只顾得自己难过。其实你一样难过,要为查案的事奔波,还要担心我。”她喃喃说着。其实他眼中掩不住的痛苦、时不时的失神,她都是看到了的。只是自己没有力气去安慰他,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视而不见。
他微微动容,她后脑勺的头发茸茸的,温暖透入掌心。
她说:“从现在起我要试着好起来了,变回进宝原来的九蘅姐姐的样子。你也要好起来,阿步和银山,都要好起来。”
“恩。”他以温柔的鼻音答应着,将她紧密地拥在怀里。
无论发生什么,一起面对才是对的。
自这一刻起,他们才算真正重新打起了精神。如果行凶者与乌泽有关系,乌泽也不是虚无缥缈之物,它必有宿主,以某个面目出现。直觉地感到凶手离得并不远,却始终抓不到蛛丝马迹。越是如此,越发的不甘心。
离开时,目光瞥过无光塔,九蘅忽然记起了什么,摸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冥河扇,对樊池道:“两千魂军还被困在这扇子里呢。我已拜托白玺留心些,看无光塔里能不能找到运用此扇的巫咒。”
樊池一怔:“你不知道开启扇子的咒语吗?”
她茫然道:“我不知道啊。否则当初怎么会被奕远以魂军要挟?”
“狩猎场里与青蚨的最终一战,不是你把魂军放出来而取胜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