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。
商队连人带畜的在原地一直休整到此时, 才终于有人动了。
在胡人的看管下,几个商队里的人自后方的木栏车里取了草料, 挨个将这批牲畜幼崽饲喂了一遍。
其余的人都无声地站了起来。
不远处,一片坡地下, 两道紧贴的人影正看着那里。
「他们好似要上路了。」栖迟轻声说。
伏廷为防有险, 俯下身时将她罩在了身下, 在她耳边嗯了一声。
看了眼胡人们面朝的方向,毫无疑问,是要将商队赶回古叶城去了。
一直待到此时,他们也休整了一番, 顺便将那头的情形都看清了。
商队前后左右的胡人都带了刀, 剃头, 只留一条侧辫, 那是靺鞨武士的装束。
说明这些胡人应当是古叶城中的靺鞨兵,兴许是被突厥操控来做了拦截的事。
靺鞨兵虽算不上能征善战, 但对付人手不够的商队,已是绰绰有余。
伏廷坐起,抓住栖迟的手,往她手心里塞了柄匕首,盯着她:「就按我们方才定好的做,怕吗?」
栖迟握着那柄匕首,听着耳边他低沉的声音, 不能说毫无畏惧, 毕竟在逃出了古叶城后, 还未逃开危险。
但那些人出自她的商队,也是她的责任。
她低低说:「怕也要试试。」
伏廷看着她的侧脸,声更沉了些:「放心,你应当用不上它。」
栖迟不禁转过头,就见他自身后拿出了准备好的长弓。
他将弓握在手里,箭袋放在一侧,两眼沉着地在她脸上看了一眼:「有我在你就用不上它。」
听了这一句话,又见到他这样的架势,栖迟顿时心定了许多。
天上忽而传来一声鹰啸声,伏廷抬头看了一眼。
栖迟看他抬头,便也跟着看了一眼,问:「怎么了?」
他看了两眼,低头想了想这附近一带的地形,就连居住了哪些部族也了如指掌,又看一眼泛蓝的天,说:「再等一等。」
……
片刻后,天彻底亮起。
忽来一句胡语呼喝,商队就像是一条凝滞的长龙,拖动了沉缓的身躯。
若非胡人众多,将商队前后围得水泄不通,看起来他们真的就只是在这里休整了一宿,不像是被拦截的。
最前方,那个独眼走了出来,抹着捲曲的络腮鬍鬚,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,强打着精神准备领路。
正要出发,忽的,有个胡人喊了句什么。
独眼闻声,惊觉地看过去,就见远远有一人走了过来。
那是个穿着圆领袍的中原人,纵然衣袍宽大,一路走近,衣带当风,行动间也遮掩不住其身姿纤秀窈窕,何况脸上还以一块白帕子做面巾遮掩了大半,只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。
于是任谁都看得出来,这是个女人。
商队正要上路,却忽而冒出了个如此打扮的女人来,难免惹人奇怪,那群胡人当中有人用汉话喝了一声:「什么人!」
对方站在一丈开外,说:「点儿。」
问话的人没听懂,持刀相对。
独眼拨开人走出来,看她那身衣摆已然脏污的圆领袍,越看越熟悉,再听这声音,脸色一变:「是你!」
是栖迟。
她拢着手站在那里,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,平静道:「点儿过路,山门开否?」
这一句,是买卖场上的黑话,所谓点儿,指的是愿出钱的主顾。
她在问:她是来谈买卖的,可愿谈上一谈。
独眼也是混迹买卖场上多年的人,汉话里就属这些话是听得最多的了,自然是听懂了,只是莫名其妙。
他看了看身后的商队,又看了看这前后左右,只见到她一个人,上下打量她,龇牙笑起来:「开了山门遇海冷,点绝!」
海冷指兵,他现在可是带着兵来的,就凭她如今孤身一人,又是个女人,居然敢空手前来,真是不要命了。
这里可不是他那间酒肆了,还能任由她猖狂得起来。
栖迟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持兵的胡人,缓缓道:「孤草头行江,杵门子不敢收?」
意思是何不先听听她的买卖是何呢?反正她也只是孤身前来,难道他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?
还是说有钱赚他还不想赚?
独眼看了眼周围云里雾里的靺鞨兵,翻白的那隻眼转了转,心想听一听也无妨,反正此时不必怕她了。
「开。」他回。
栖迟点头,指一下天:「至密垫,二道杵。」
独眼鬍鬚一抖,变了脸色。
她指的是天,话里的密垫却是指北面,说的是叫他带着商队改道,送入北地,届时会给他再翻一番的报酬。
「开否?」栖迟问得很认真。
这就是她和伏廷商定好的做法。
仅凭他们二人,也许可以将商队直接抢回来,但未必能安全送入北地,毕竟他们还在吸引突厥军的路途上,无法兼顾这么一大批人和牲畜。
既然如此,不如将这群拦截的人,收为己用。
让他们放弃回古叶城,而是直接护送商队回北地。
独眼鬍鬚抖了又抖,想駡她疯婆娘。
栖迟却抢先又说了几句,皆是暗语——
我们商号买卖大,你有数,倘若你愿做成这桩买卖,此后北地与靺鞨商号互通,两家互惠,可获长利。
我商号如此大的经营,你绝不用担心我食言,今日许诺,必然达成。
你早已说明得罪不起任何人,如此帮着突厥对付中原商号,已是与上邦作对,我是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。
一连几句说完,她又问一遍:「开否?」
独眼心里盘算着,脸色数番变化。
说对钱不动心是假的,也知道这是家中原的大商号惹不起,背后的天朝上邦更是惹不起,若能安安心心做生意,长久获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,可突厥的刀已经架上脖子了,他能怎么办?
钱再重要,也比不上命。
他也回了几句——
之前就劝你们离开,是你坚持要这批货,如今还敢回来,简直找死。
你自称是这支商队东家的屋里人,倘若我抓你送去给突厥人,我便是头功,没有如此做,就是不想得罪你们,早说了商队和货都留下,赶紧滚,还能留下一命。
怨不得我,要怨就怨突厥。
旁边有个靺鞨武士用靺鞨语问了句他们在说什么,已有些不耐烦了。
独眼知道不能耽误下去了,衝着栖迟冷笑两声,也顾不得打什么暗语了,直接道:「你个娘们儿不想死就赶紧走。」
栖迟话已说清,也不打哑谜了,声冷了许多:「我不计较你出尔反尔,已是大人大量。你当我一个女人敢站在这里,真是孤身前来?你有海冷,我有冷子点,还是个海翅子。」
冷子点是官,而海翅子,是高官。
独眼大惊,转着头四下望,没看见任何人,呸了一声,只当是被她骗了,毕竟这女人的手段也见识过了,他忙嚷起胡语,叫靺鞨兵去抓她。
忽听一声破风而来的轻啸。
一支飞箭射来,斜斜插入地面,离走得最快的一个靺鞨兵的脚步只有几寸,阻断了他们的脚步。
众人骇然,仓皇四顾。
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,便不知对方有多少人。
仍有不信邪的靺鞨兵衝上来,又是一支飞箭,射在他脚边,这下再无人敢随便动弹。
栖迟不动不退,站在那里,语调平稳地说:「看到了?我在路上遇到了我朝高官,已然报官处置,方才礼遇你不愿接受,莫要后悔。」
话音刚落,一声突兀的鹰鸣自空中传来。
她的身后,一人策马而出,马蹄猎猎,踏风而至,顷刻便到了眼前,一手持繮,一手按着腰后长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