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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 

「退朝!」

朝上的执事太监传了这圣旨,百官便立即跪下三呼万岁恭送天子退朝。

待年轻的天子身影不见,方才鱼贯而出。一到朝门外,原本寂静的人群立即三三两两的说起话来。只是今日分外不同,人人都涌到睿亲王廷宝身边,一时间请安的,逢迎的竟是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睿亲王似笑非笑的应酬着,略带一丝不耐烦的神色,却不觉碍眼,只衬得眼中宝光灿烂,原是天皇贵胄,顾盼间自是高贵。

这睿亲王廷宝乃是当今天子幼弟,与当今天子同为先皇后所出,只是皇后生他之时不幸难产而亡,只留下这两个骨血,先帝与皇后伉俪情笃,悲痛之余,竟将满腔情怀统统赋予二子,自小便疼爱非常,又因长子自幼立为太子,须得严谨教导,纵有十分疼爱的心也是难以娇宠的,所以那娇宠之心全转到这幼子身上,便难免疼爱过分了些。

而当今天子自小为太子,聪颖早慧,念幼弟自幼没了母亲,十分孤苦,更是万般怜爱,早抱他到了东宫亲自抚养,与他同吃同住,丝毫不让他受了委屈。如今登了基,自然也是恩宠荣耀,与别的兄弟不同。

只是今年初春,天子大婚,睿亲王不知何故,竟在大典上大吵大闹,举世譁然,场面十分不堪,天子大为震怒,将他流放。

虽是震怒,虽是死罪,落在这睿亲王身上仍是轻飘飘的不管用,这原号称流放,却是放他去了江南春好之处,人还没到,这边早接到三道秘旨,细细交代睿亲王生活起居,令两江总督方菁亲自照管,不能出半点差错,每三天便上报一次睿亲王近况,一边又赐下大量御用器具及御膳房厨子供睿亲王使用。

这哪里叫流放?简直比出巡还风光呢!

及至睿亲王驾临,身边带了上百人服侍,连皇上身边的近臣也拨了四名给他,吃穿用度与在宫中无差,又在这熏风和畅,春暖花开之处,日日走马观花,人竟是养得越发丰润起来。

只是天子十分不放心,怕幼弟受了委屈,平日每隔几天就有秘旨抚问,并随旨赐下大批物品,三月之间又命自己的贴身内监亲来探视了几回。

到三月底,睿亲王一时贪恋月色,睡晚了些,染了风寒,方菁不敢大意连忙飞马急报,天子果然着急,一边命御医急速前往江南,一边又下旨训斥了一通。

待睿亲王身体稍好,皇帝立即命人好好护送回京,这方菁总算松了口气。

这件事虽然做的低调,在朝上却早已是人人知晓,睿亲王荣宠至此,谁不来巴结?

睿亲王心中原是十分不耐烦,今日回京

廷宝心情极好,笑道:「哥哥,正要告诉你,明儿我和小七出去玩,大概几天才回来。」

皇帝不由皱皱眉头:「刚回来又要去哪里?也不知多休息一阵子。」

廷宝在他怀里乱扭乱动,明目张胆的撒娇:「还说,你把我丢在外头几个月不闻不问,这会儿倒管着我不要我出去了。」

御七骇笑,只不敢出声。

自古以来,所谓内廷外朝互不相顾,与此相通的,朝廷和武林间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。

皇帝坐在朝廷上,管的是天下黎民,管的是光天化日下的四海,可武林中的事情却是万万不会管,也管不着的;武林自有武林的规矩,武林人做事也有他们自己的原则。若说朝廷上大家做事奉的是旨意,那麽江湖上则是道义。

本朝的皇帝,对於武林的这档子事情自然也是略知一二,可他怎麽也想不到,他的幼弟,他的宝宝,他最疼的廷宝,居然就是江湖上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的「宝公子」。

说是「宝公子」,这是江湖上人客气的称呼,只因为那种贵公子式的气度风姿,其实哪个不知道他是堂堂的一教之主,大名鼎鼎的明教宝教主。

说起这宝公子来,光江湖传闻就有一箩筐,就是叫上十个说书人来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

江湖中人都说他少年英才,十五岁开始闯荡江湖,虽然来无影去无踪,可是凡做的都是大事,这样下来,短短不过一年,「宝公子」已经名满江湖,又和当年明教的前任教主任千行结成了忘年之交,竟如同着了魔一样把他收为名义上的入室弟子,还把教主的位子传给了他,自己四海逍遥去了。更怪的是,这明教中众多声名赫赫的人物,竟没有一个对这个贸然上任的小教主不服。

不过这宝公子也当真是了得,甫一上任,就出手凌厉的平了明教多年的内乱,从此明教更加光大,在武林中已经无人可以招惹,这「宝公子」的名号,也更加响亮。

宝公子在总坛威风八面,架子十足,处理起事情来更是手腕强硬,作风凌厉,江湖传闻虽是常常夸大,但宝公子的名号却是谁都要敬上几分的,怎麽在他哥哥跟前竟就成了小孩子了,肉麻当有趣,撒娇成这样,任是谁来看到也会昏过去。

不过看皇帝样子倒是十分习惯的,一边抚着他面孔,一边笑吟吟的哄他:「宝宝还在怪哥哥?昨日我不是已经赔了不是了?还要提几次才罢呢?不是不要你出去,你身子才好,又那麽长途跋涉的回来,怕你身子不好,乖乖在家里歇几天,等你大好了哥哥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?」

廷宝嘟起嘴来:「我就出去散散心嘛,老在家里才要闷出病来,再说小七难得来一回,怎麽也得陪他逛逛,不然他土包子一个回去都不像来京一趟。」

御七悄悄翻个白眼,廷宝说起话来夹枪带棒,真是难听,偏偏又是为了他的事情,竟一句辩驳不得,实在是气闷。

皇帝果然十分宠他,立时便让步了,想了想便笑道:「出去也不是不好,只是别走太远就是,我叫徐执明儿一早过来伺候,你别太为难他。」

徐执官拜大内侍卫统领,是御前带刀侍卫的请安,也派出人力加入寻找,搜寻极细致,彷佛天罗地网一般,偏偏就是连睿亲王一根头发也没找到。

事情闹得如此之大,廷宝麾下各大堂主不由惊疑,也都派出人手搜寻,偏偏竟没想到这人是回了总坛,正消遥呢。

皇帝在宫中心急如焚,廷宝此刻却只在院子里头那紫藤花架子底下呆坐着发怔。

原是极舒服的地方,紫藤正开花,一架子繁花似锦,淡淡花香缠缠绵绵而来,手边放着一杯十分澄澈的美酒,酒香缠绕着花香,十分醉人。

廷宝却似无心,只呆呆看着不知哪一处,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悲苦。

这麽多年的痴恋也只是这个结局。

虽然知道这本是极无稽的事情,虽然知道理所当然该是这结局,原本是不肯说的,有时候想只要深深埋在心里,时时在他身边也就好了,就算永远作不成情人,却还是最亲爱的兄弟……

偏偏那天喝得太多,被他流放本就十分委屈,又兼御七那麽一哭,自己心中也不由得如压了块石头般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,也就忍不住要喝酒,喝到了半醉,忍不住心头的委屈伤心哭了起来,他又那麽温柔的哄劝,哪里还忍得住?

竟就把心里藏了那麽久的心事说了出来……

可是……

他那麽错愕的样子,彷佛烫手般就松开了原本紧紧抱着他的手,一副不知道说什麽的样子……

还用他说吗?这麽清楚明白的知道了,不必说了。

廷宝只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,或许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,他也不会在意了,只说:「这话我原不想说,只是今日说了我也不会後悔,也罢,死了心倒还好些,哥哥也不必放在心上,今後我若不在哥哥身边,还求哥哥自己保重些,别的我也顾不得了。」

这番话说得也不知多艰难,心中麻麻的发痛,手脚冰凉,总觉得彷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。

只是,这怨不得任何人啊,若真要怨,也不过是造化弄人,如果他不是他的亲弟弟,如果他不是男人,或许还有一线希望,如今,是连一点希望也没有的……

皇帝脸色发白,手动一动,似乎想要像以前那样抱他过来,却只是微微动了动,竟真的没有伸出手去,廷宝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,终於灰了心。

过了一会,皇帝很艰难的笑着开口:「宝宝……」

廷宝怔怔的听着。

「宝宝,我知道你喝了酒,乱说话呢,咱们早些休息,明儿起来就好了。」

廷宝淡淡一笑:「我说的话我自己明白,哥哥,我知道你把我当弟弟看,但我绝没办法把你当哥哥看,不管怎麽样,是再不能改的,也算是我对不起哥哥吧,哥哥疼我这麽多年,我没有一点回报,只是让哥哥烦心,自然是我的错,今日的话,哥哥若不想记得就不记得吧——我……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!」

说到後来,竟是脸色惨白,语音乾涩,似乎用了许多力气才说出来一般,十分艰难。

一番话说得绝无转圜余地,皇帝竟是再开不了口。

两人相对默然良久,廷宝方笑道:「很晚了,哥哥还是歇了吧,终日国事繁忙,还要多保重身体才是。」

话听起来十分古怪,皇帝却只觉得心中纷乱如麻,哪里还去细究到底有哪个意思?只是躺在床上睡了,一时间也睡不着。

平日也有闲暇时便装到睿亲王府的,廷宝总是缠着他不要他走,也就常常下榻睿亲王府,兄弟同榻而眠,廷宝总缩在他怀里,叽叽咕咕的说笑。今日廷宝却只是安顿他歇下,自己便出去了,让他十分不习惯。

一时间,心中十分凄惶,此时宝宝只怕十分难过吧……

可是……竟是不敢去找他,总要断了他那念头才好啊……虽然此刻他会很伤心!

但……哪里忍得住呀,刚才看他容颜惨澹,连说话都十分勉强,哪里是平日那神采飞扬的样子?心里已经痛极,从小抱在怀里疼的宝宝,生怕他受了一点委屈,不管怎麽样都疼爱呵护的宝宝啊……如今这麽伤痛,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辞,甚至……不敢去拥抱他。

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心疼。但他只能强忍着,就算手忍不住紧紧相握,就算指甲深深陷进手掌里,也不敢如往常一样抱着他,只能眼睁睁看他的伤痛。

如今他出去了,自己自然睡不着,却动也不敢动,睁着眼睛想着他此时会怎麽样,想得五内如焚,心痛至极,竟就这麽生生熬到了天亮。

唉,只盼日子慢慢过,宝宝知道无望,渐渐释怀就好了,否则他这一生只怕是寝食难安。

没想到天亮了竟然没有了廷宝的踪影。

原想着他一时生气,出去玩玩,也就只派了大内侍卫悄悄寻找,过了几日,竟仍旧音讯杳无,倒慌了手脚,传下圣旨悬出极高赏金令人寻找,闹得天翻地覆,一时间全天下都给翻了过来,竟还是没有睿亲王爷的踪迹。

日子最不好过的是朝中大臣,原本脾气温和的皇帝十分暴躁,一点儿事情就大发雷霆,纵是高官都为了点芝麻绿豆的事情被骂得头都不敢抬,其他的哪里还敢说什麽,自然是人人自危,朝廷弥漫着极低的气压。

或许如今最消遥的便是罪魁祸首——睿亲王廷宝。

廷宝在总坛的醉生梦死的日子过了有十几天,这日总算给人抓到了。

极清雅的天气里,宝公子座下七大堂主里头排

扔在底下跪着的大臣跟前:「朕不知道你们搞的什麽鬼,芝麻大的事情弄成这样,做什麽去了?如今朕待臣子宽了,你们打量朕好性儿,就越发松散,这种奏章都敢奏上来,真是以为朕不会用王法麽?」

一张俊秀面孔冷如寒冰一般,底下人暗暗叫苦,哪里是他们的错,明明是皇上心里烦躁,拿着他们出气,只是明知皇帝的心思,哪里敢辩奏,只能自认倒楣磕头认罪。

正要发落,守在外头的大太监张德福连滚带爬进来:「皇上,皇上……」

话都说不俐落。

皇帝眉毛都竖起来:「放肆,朕在议事,你就这麽滚进来,是失火还是有贼?你是朕使老了的人,这麽不知规矩?来人……」

张德福给皇上这麽一通发作,倒伶俐了,连忙说:「皇上,是睿亲王爷回来了,奴才只顾着欢喜,想早点奏上皇上,就忘了规矩……」

话没说完,皇帝哪里还理他,只听得眼光一跳,几步就跨了出去。

急急的走出前殿,却没看到廷宝,跟着出来的张德福不等问忙笑回:「奴才进来的时候睿王爷刚走到月洞门呢,奴才是跑着过来的,现在也该到了。」

正说着,果然便见睿亲王廷宝正急步走过来,一见他便眉开眼笑叫道:「哥哥。」

皇帝几步抢过去,一把抱住他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心中欢喜无限,竟不由得湿了眼睛。

廷宝只如往日那般紧紧搂着他的脖子,一直叫:「哥哥,哥哥……」

说不出的依恋渴望,直把面孔贴在他身上乱蹭。

皇帝只紧紧抱着他,似乎永远也不会放开。

好一会,廷宝才抬起头来,仔细的看他。

一个月而已,哥哥的仪表堂堂竟就清减了许多,此时这麽细细的疼爱的看着他,眼中隐隐泪光,却是满脸欣喜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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