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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节

 

&esp;&esp;顾北武也遇到了难处,顾景生没有户口,又是云南来的敏感身份,当下知青政策还不明朗,跑了三家小学,都不肯收这个插班生。周善让暗示了几回,他不愿欠她人情,更不想万一顾东文出了事牵连到她,便一口回绝了。

&esp;&esp;陈东来两口子刚觉得到了开口的时机,没想到顾景生却先找了他们。

&esp;&esp;“二姑,二姑夫。”顾景生挑他们回万春街洗完澡吃完饭切完西瓜的时候开口,十分有礼貌。

&esp;&esp;顾西美一愣,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称呼她们,便笑着递给他一片瓜:“怎么了?景生。”

&esp;&esp;“我想问问能不能跟着你们去新疆待一年。”顾景生垂下眼帘,两只大拇指顺着瓜皮边来回搓:“我听说二姑是老师,我想上学,在上海恐怕不行,我没带户口证明。”

&esp;&esp;顾西美和陈东来对视了一眼,她和校长前两天刚刚确认了顾景生没户口去插班一年没问题,偏就这么巧!

&esp;&esp;顾景生手里瓜瓤和瓜皮接壤的地方密密地被掐了一溜指甲印。陈东来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别怕,都是一家人,你想去新疆也不是不行,就怕你叔叔不肯。”

&esp;&esp;“我在这里有点过不惯,弄堂——实在太挤了,人又多。那个死老太婆天天来骂我,阿奶不肯我出去对付她,憋死了。”顾景生一肚子憋屈郁闷:“我不想连累阿奶,让阿奶不开心。我爸他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,要当英雄不当狗熊。”说完他溜了顾西美一眼,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西瓜。

&esp;&esp;嗐,他这倒把顾阿婆和顾东文抬出来了,之前还不承认是顾家的孙子呢。顾西美心里一哂,细细打量了他几眼,看他使这点小心眼倒不像在说假话,也没必要说假话。她做老师这么多年练就一副火眼金睛,孩子说真话还是假话真瞒不过她。

&esp;&esp;“阿克苏穷得很,你真的愿意去?”顾西美笑着问他。

&esp;&esp;顾景生抬起头,抹了一把嘴边的西瓜汁,眼睛发亮:“嗯,斯南说那里有雪山,有开满野花的大草地,有冰川,有沙漠,有驴车拖拉机随便坐。嗯,还有吃不完的牛羊肉,摘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,新疆的上海孩子也比这边的好玩,都是她的好朋友。她还说我如果去了新疆就能去看姑父怎么开采石油!”

&esp;&esp;顾西美和陈东来面面相觑。呵呵,陈斯南,爷娘真没看出来你是个大沙坑,专坑熟人,上山下乡宣传部门少了你真是可惜!

&esp;&esp;第36章

&esp;&esp;斯江回想自己和顾景生的恩怨时,哦,没有恩,只有怨,总觉得是从知道他要去新疆的这一刻开始的。

&esp;&esp;他不仅抢走了斯南,还抢走了她的爸爸妈妈。他轻松地取代了她在这个家里“姐姐”的地位,并且毫无自觉。

&esp;&esp;“哥哥”是一类多么可怕的物种,她从小就在三个堂哥身上发现了。她曾担心过沈青平朱镇宁这样的男孩们会在阿克苏霸占了“哥哥”的位置,令斯南忘记她不亲近她,她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斯南,每一页上都画着她想象中的她和她,她们和爸妈。

&esp;&esp;王家沙的青团、老松盛的糕团、弄堂口的大饼油条、生煎馒头小馄饨,她缠着阿舅教她怎么画。春天的海棠花,初夏的枇杷树,秋天的金桂和月饼,冬天的烤红薯和爆米花,她想把上海的四季分明、花香果香都放进妹妹眼里。还有电视台的舞台,跳舞的伙伴,带灯泡的化妆镜,精致美丽的演出服,她在排练间隙一遍遍的画,她觉得也许斯南会特别喜欢某一样某一处,就会很喜欢很喜欢上海,就会坚决不肯回新疆。她和斯南抱在一起哭,难道外婆舅舅和爸爸妈妈舍得把她们分开吗?

&esp;&esp;她没有想到斯南吃过了她画的那些好吃的,爬过了弄堂里的枇杷树和桑树,去过了电视台看她排练,还是想回新疆去。她总是嫌自来水有股味道,嫌倒马桶倒痰盂很恶心,嫌弹格路上跑不快,嫌阁楼里望出去一片片破落的屋顶,嫌盘旋在空中的鸽子群。不但她自己想回,她还要带着顾景生走。

&esp;&esp;她选择了哥哥,她不要自己这个姐姐了。她甚至从来没问过姐姐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新疆。斯江的心碎了,然而这一切当然不是斯南的错,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宝宝,她能懂什么!错的当然是顾景生,他就是个错误。

&esp;&esp;——

&esp;&esp;早上七点多,顾景生和斯南跟着顾北武去医院换班。爷娘前脚走,斯南后脚就蹓跶去上下两层其他病房,和各路小朋友叔叔阿姨打完招呼才回到斯江病房来。

&esp;&esp;“阿姐,105的小胖子有个铁皮公鸡,和我们家的铁皮青蛙不一样,好白相得来。他说十点钟可以借给我们玩一会。他还问你今天能不能去他们病房玩呢。”斯南乐呵呵地抱住斯江的手臂:“他们叫你小仙女!我姐姐是仙女!最漂亮的仙女!”

&esp;&esp;斯江破碎的心暂时被胶水粘了起来,她瞥了一眼在和舅舅说话的顾景生:“好呀,我们等下一起去。阿舅——”

&esp;&esp;顾北武笑着走过来:“大囡囡怎么了?”

&esp;&esp;“我想吃食堂里的酱黄豆、炒干丝和小米粥。”斯江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斯南:“妹妹能帮我去看看有没有荷包蛋吗?爸爸老是给我买那个煎得硬邦邦的蛋。”

&esp;&esp;斯南跳起来挺起小胸膛:“我去我去,阿姐喜欢吃只煎一面的荷包蛋!食堂老伯伯可喜欢我了,他儿子也在我们阿克苏!上次他还偷偷送了我一个茶叶蛋!”

&esp;&esp;斯江捧住斯南的小脸,大大地香了一记她的面孔,来不及多亲几下,斯南已经喊着啊呀呀涎唾水老腻惺(恶心)地跑出门去。

&esp;&esp;病房里只剩下斯江和顾景生两个人。

&esp;&esp;斯江若无其事地爬回病床上靠好,看了窗口的顾景生一眼:“新疆一点也不好玩。”

&esp;&esp;顾景生扭身看看她,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看起来和斯南十分相像。

&esp;&esp;斯江压住恼怒:“我去过一次新疆,到处都是沙子。白天太阳可晒了,热死人,晚上还要盖棉被。斯南骗你的,我们一个夏天才吃了两次哈密瓜,食堂里没肉吃,只有白菜和馍馍,最好吃的是菜粥,舅舅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去镇上才能买到肉。”

&esp;&esp;“沙子好,馍馍好。”顾景生转身靠着墙蹲在窗下,笑眯眯地说:“我觉得好玩。反正你去不了。”

&esp;&esp;斯江憋着气抬了抬下巴:“我才不想去!上海最好,什么都有,吃的玩的用的还有学习,上海都排在全国第一名!我妹妹也要留在上海!”

&esp;&esp;顾景生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:“反正上海不好玩,你也一点也不好玩。我不要待在上海也不要待在你家。我要和斯南一起回新疆玩沙子。”

&esp;&esp;斯江眨了眨眼,怀疑自己听错了:“啊?”

&esp;&esp;——

&esp;&esp;顾北武和斯南说说笑笑地端着饭盒推开病房,傻眼了。

&esp;&esp;大窗户下面,一身小病号服的陈斯江,骑在顾景生的身上,挥着两只小拳头施展着王八拳,咬牙切齿地喊:“不许你去新疆!就是不许!不许你去我家!”

&esp;&esp;顾景生抱着头左躲右闪:“就去就去就去!你管不着!”

&esp;&esp;“阿哥!阿姐!”斯南痛心疾首地跑过来拉架,裤带里的两只茶叶袋嘭嘭嘭敲在顾景生脑袋上,比陈斯江的拳头好不了多少。

&esp;&esp;顾北武架起斯江,啼笑皆非:“小戆徒,你这是干什么呢?怎么拿表哥练拳了?看来平时在学校没少练习啊。”

&esp;&esp;斯江在空中挣扎着踮起脚尖要去踢顾景生:“他是个坏蛋,不许他去新疆!舅舅你把他送回云南去!我不想看见他!不许他和妹妹在一起!”

&esp;&esp;顾北武沉下脸:“斯江,不要瞎胡闹。好好说清楚怎么回事。”

&esp;&esp;斯南扶起顾景生,皱着眉喊:“阿姐不讲理!表哥只要一个小指头就能打倒你,他让着你,你欺负他!我们不理你了!阿哥,走,我带你下楼去玩铁皮公鸡,不带阿姐去。”

&esp;&esp;她说到做到,拉着顾景生就往外跑。顾景生出门前还回头得意地对着斯江笑了笑,又龇出一口白牙。

&esp;&esp;斯江刚被胶水勉强粘起来的小心心又粉粉碎了。没有人懂她,没有人能理解她的难过。斯南叫他阿哥呢,还要为了那个坏蛋不理自己。天塌了。

&esp;&esp;“他不是你表哥——!大舅舅不是他爸爸!他不姓顾的,南南侬回来呀!”斯江拔足往外追,却被顾北武抱回了床边。

&esp;&esp;看着舅舅板起来的脸,斯江嚎啕大哭:“我讨厌他讨厌他就是讨厌他!不许他去新疆!不许他抢走妹妹!妹妹是我的!阿舅,你带他去北京好不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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