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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0节

 

这样的问话,让已为阶下囚的舒年发出一声奇怪的嘲笑,终于抬起眼睛直勾勾望向藏锋,这双之前还野心勃勃的双瞳现在已经宛如虚空,有茫然的灰色从瞳孔深处溢出,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对视,又好像有锋利的刀芒在两人之间横扫而过,扬唇回道:“难不成你还想留我一条命,还我自由?”

藏锋忽然不知说什么好,眼里带着淡淡的笑:“留你一命,我又该如何面对被你害死的五百万无辜之人?舒年啊舒年,五百万人啊!你到底有没有想过,这会是怎么样一个惊人的数字?这几日,我在江陵的海边杀了两万墟海的战士,两万人,就让海岸线染成刺目的红色,两万人,就让血味沾染在风中,吹的整座江陵都是腥甜之气,连我晚上睡不着出来乘凉,都会被这种气味恶心的想吐,可是你,你一念之间,就让五百万人成为魔物的口食,不仅联合外敌,还轻信魔物,差点让整个东济陪葬!”

舒年一动不动,自那一刻从魔物口中听闻真相开始,他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,进,是万劫不复,退,是满目疮痍。

他无声的叹了口气,自己也觉得格外可笑,反问:“是呀,从我和他们联手的那一天起,我就已经把这一千万人的性命当成了垫脚石,可是为什么呢……藏锋,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当时那只魔物已经得到修罗骨,流月就在它面前,只要它自己激活,北斗大阵就会彻底完成,可是它竟然动了恻隐之心,说是可以送我和音音离开东济,哈哈,哈哈哈……奇怪不?但凡它少说几句话,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。”

舒年仰着头,脸上是一种感慨的笑,眼睛中却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泪光:“你们其实没赶上啊,是那只魔物自己浪费了时间才给了我反扑的机会。”

“我听说千夜是你救回来的,驾驶着一只已经受损严重的机械云鸟,硬生生带着他返回了军营,把他平安的交给了我的人,所以你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?”藏锋不为所动的问着,喃喃叹息,舒年轻轻闭了一下眼,终于还是摆摆手回道,“不知道,就像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要放我走,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临时变卦,呵呵,我果然也是个魔头,连做事情都和魔物一样不讲道理。”

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最终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,蓦然转变了话题,整个人也是剧烈的一颤,竟然毫不犹豫的跪在他面前,放下曾为皇子的所有骄傲,放下隐忍多年的不甘和屈辱,只是紧张的看着他,一字一字的恳求起来:“藏锋,放过音音,她什么都不知情!我已经利用了她很多年,还让她和两个亲生骨肉分离,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,放过音音,我……求你,求你放过她!”

他紧咬着牙,只是停顿了一秒,然后毫不犹豫的磕起头,“咚咚咚”的撞击声敲在大牢的地砖上,也敲在藏锋许久不曾涌动的心尖上。

藏锋的眼睛阖了一下,在他沉默的这短短数秒里,舒年只觉得空气都被无形的力量凝滞,紧张到让人窒息,低道:“舒年,音小姐来找了你几次,她其实没有离开江陵城,我打听过,那天还未出城她就执意返回,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等你,你留给她的那些钱,她一分都没稀罕,扔给你养的那群杀手之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。”

舒年一愣,喉间哽咽了几下,没有回话。

藏锋叹着气,感慨着女人的思维他是一点也看不明白,直到这双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,目光是坚定的凝成一线,落在他的身上,然后冷静的开口,好像只是在陈诉来自他人的决定:“江陵御史舒年,为保百姓安危,孤身涉险,死于海难,遗体由军督府打捞运回,转交遗孀陈氏。”

“你……”舒年喉间一紧,半晌无语,又见藏锋淡淡笑了笑,无奈的叹道,“你以为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,你的妻子、你的孩子,甚至你曾经的兄弟姐妹还能在东济岛平安生活?舒年,我要给死去的百姓一个交待,但念在你最后时刻还知悔改,算是良心未泯,力挽狂澜,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。”

他凝视着跪在面前的舒年,竟然俯身隔着牢房将他一把扶起,袖中抖落一个小小的瓶子,直接滚到舒年的掌心里。

“这是?”舒年疑惑的开口,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,藏锋冷哼着,又将药瓶子从他手上拿了回来,小心的收回去之后才解释道,“这瓶子你眼熟不?是西岐的特产,我带在身上二十四年了,可惜,可惜我自认为是医术世家出身,这么多年也还是没能找到能解这种毒的方法,哎,舒年,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了,我累了,经过这些事情,你也好,我也罢,还有你姐姐,都该有个解脱了。”

“西岐……是害死沅淇的那种毒药?”舒年立刻反应过来,顿时感到肩上一股沉重的压迫力,思绪疯狂地旋转着——这个药瓶子他认得,是姐姐君曼从西岐的商人手中获得,暗中调换故意喂给了沅淇小姐!

藏锋的眼睛里带着厌恶的神色,整个身体靠在牢房上,又低声补充了一句:“六公主君曼,久病不愈,再闻胞弟之死,伤心伤神,溘然病逝,我也会给她最后的体面,好好安葬。”

他的话回荡在耳边,再等舒年回神,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。

藏锋离开大牢,只闻夜风里带着血的腥气,让他眉心一动,似有无限心事被挑动,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让他情不自禁的揉着胸口下意识的想去看看昏迷的萧千夜,就在此时,军营的上空突兀的闪过一抹火光,坠落在那个人休息的房间前,藏锋微微一愣,急忙大步追出,一手扣着腰间的军刀,来不及等他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,本能盖过理智,直接出手砍向来历不明的神秘人。

那束火极为艳丽,火光中是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形象,先是灵敏的避开他的攻击,并无还手的意思,脚步向后方稍稍退了一步,又在下一刀击落的同时立刻抱拳自我介绍起来:“阁下停手!我是他的熟人,好不容易寻到他们的下落,等不及通报就直接找了过来,还请您稍安勿躁,我不是你们的敌人。”

藏锋谨慎的再定睛,面前是个年轻的男人,笑吟吟拱着手,那样惊人的容貌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,觉得这个不速之客,甚至不像是人类。

见他还是不信,那人再次颔首,指了指房间认真的说道:“在下凤九卿,是云潇的父亲。”

“云潇的……父亲?”藏锋的眉头一瞬紧蹙,反而将手上的刀握得更紧,更加严厉谨慎的盯着他,这家伙的脸看起来的确和云潇有几分神似,但是年纪应该差不了几岁,说是哥哥还有可能,竟然开口就是父亲?

凤九卿自然能猜到对方的想法,“呵……说来话长,可能让我先见一见她?自她出事以来,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,我也很担心她。”

或是被对方脸上的担心之色动容,藏锋下意识的收起了刀,低道:“你真的是她父亲?不过她现在……可能有些不正常。”

凤九卿跟着他走入房中,没等藏锋再开口,他一眼就看到床榻前摆着一个小小的凳子,在凳子上,是一个金光闪烁的“鸟笼”,一只火焰小鸟背对着他们,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入,而是一直凝视着昏迷不醒的人,一双羽翼交叉抱在胸前,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,让凤九卿也不由得呆了一瞬。

:记忆交融

“潇、潇儿?”短暂的分神之后,凤九卿箭步上前,直接拎着那个特殊的鸟笼就提到了自己眼前,笼子晃了一下,里面的云潇这才呆呆抬眼看了看他,一下子想起这张脸,她立马来了精神在里面跳起来,然而这个特殊的鸟笼是帝仲的神力幻化而成,细细的金光隔绝了声音,即使他能看见女儿在里面叽叽喳喳的说着话,甚至也能猜到她都在说什么,但是一动手,凤九卿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解除的术法,只能尴尬的摆摆手,打着手势让她不要太着急。

藏锋忍不住笑了笑,他一看到小鸟急不可耐的动作就一扫先前的戒备,像个老熟人一样解释起来:“咳……那时候阿崇抱着这个东西神秘兮兮的来找我,我问他这是什么,他也不肯告诉我,非要等到我把人全部支出去才肯打开,说是一个半透明状态的陌生男人干的,还说里头关着的这只鸟儿,就是云姑娘,这几日为了不让她这副奇怪的模样被外人察觉,我只能命令阿崇一人过来照顾他。”

“半透明的陌生男人……”凤九卿叨念着这几个字,下意识的将视线转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萧千夜,这一眼翻脸如翻书,立刻嘴角情不自禁的发出啧的声响,真的就像个对女婿特别不满的老丈人,满眼都是嫌弃之色,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,指着萧千夜问道,“这家伙昏迷多久了?”

藏锋走到床前,习惯性伸手搭脉,在确定情况并无好转之后才叹道:“今天是第八天,我是个大夫,检查过好几次,他身上没有伤,也没有什么病,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醒。”

“不至于啊……”凤九卿显然是知道什么,但神情却是疑惑非常,自己也凑过去认真检查了一遍,藏锋惊喜的看着他的动作,问道,“先生也会医术?”

“会一点。”凤九卿点着头,手已经探上了萧千夜的额头,他的皮肤还是凶兽独有的冰冷,全身肌肉紧绷,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昏迷了八天的人,左手一直紧紧握成拳,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,右手则一直扣在沥空剑的剑柄上,凤九卿眼眸一亮,立即就注意到剑上残留着一个小小的封印,浅金色的神力也是帝仲留下的,用于切断分魂大法的魂魄相连。

“哦,他的刀我收起来放到了旁边,可是这柄剑,我是怎么也取不下来,只能就这么让他带着了。”藏锋若有所思的说着话,嘴角含着淡淡的笑,凤九卿也不意外,冷哼一声,“他倒是敢再把剑灵离身,这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一千倍、一万倍的东西,上次就是他没带着剑灵,我女儿才会……啧,烦人。”

藏锋是个聪明人,听见他语气里的愤怒,眼睛闪过微弱的笑意,果断识趣的不继续多问,凤九卿默默叹了口气,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措辞,许久才抱着鸟笼接话说道:“潇儿,你能听见我说话不?他不应该昏迷到现在才对,我知道那位大人离开之后被困住了无法返回,所以才会赶紧过来找你们,但是他们这种特殊情况的共存,大人对他的影响并不会如此严重。”

云潇在鸟笼中,虽然听得不是特别清楚,但也能明白凤九卿在说什么,但眼下的她被关着,连化形之术都无法维持,只能以这幅模样束手无策的守着。

凤九卿想了又想,望着笼子里这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小鸟,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模样的云潇,甚至也不知道她到底还能不能听懂自己说的话,干脆不放心的又说了一遍:“我的意思是,他们原本的关系虽是共存,但只有千夜的生命会危及到那位大人,反过来则并不成立,对千夜而言,失去大人,也不过只是失去一份力量,但是眼下情况好像变了,大人受困在间隙之术中被冥王缠住,竟让他严重到陷入昏迷。”

说完这些话,凤九卿皱眉看着笼子里的人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——她到底能不能听见?又到底能不能听懂?毕竟灵凤族本质是人类,而她则是真正的神鸟,这么几千年来,他还真的没和这种神鸟打过交道。

鸟笼内部的声音被术法阻隔,无论她怎么尝试都无法穿透分毫,情急之下,云潇只能拍着翅膀笨拙的打着手势,这样的动作在凤九卿和藏锋的眼里是极为难懂的,毕竟他们眼里的画面就是一只火焰小鸟不停的扇动翅膀,只能一边猜测一边尝试,直到他将鸟笼直接放到了萧千夜的枕头边,云潇才终于安静下来。

因为无法化形,眼下她只能尽全力的将一只翅膀努力再努力的从金光的缝隙里伸出,但帝仲的神力岂是这么容易被穿透的,几番尝试都是被毫不留情的击退,云潇急的团团转,绕着小小的笼子不住踱步打转,就在她叽叽喳喳不知道念叨什么的时候,昏迷中的人倏然吁出一口气,莫名扭头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枕边金色的笼子。

他注视着里面的小鸟,眼神深沉而茫然,不知道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分分在激流中沉淀下来,像一粒粒璀璨的宝石闪闪发光,那样耀眼的光泽,让意识模糊的人一瞬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,忽然就有了某种时空错乱的恍惚,这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,终究在嘴角浮出一个澄澈的笑,脱口说出让所有人意料不到的几个字——“真可爱啊。”

他在说话的同时,半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,伸手想要打开这个笼子,而在指尖触及到金光的一瞬间,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的席卷全身,让他再度失去力气和意识,才抬起的手轻轻砸在金光鸟笼上,这一瞬的神力交错让鸟笼出现细细的裂缝,云潇又惊又喜,立马抢身飞出,她冲的仓促,在脚步着地的一刹失去平衡往前栽了一个跟头,然而她一秒都都没有停下,毫不犹豫的就扑向了再度昏迷过去的人。

凤九卿神色复杂的看着女儿,这一刻她不像是从死亡里回归原身的浮世屿皇鸟,而只是曾经那个傻乎乎跟着心爱之人,不顾一切的小姑娘。

云潇扑在萧千夜的身上,眼泪忍不住一直掉落,那样毫不掩饰的担心在终于挣脱鸟笼之后,反而变得更加敏感脆弱,她小心的扶起昏迷中的人,十指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,缓缓拂过冰凉如雪的皮肤,恍惚中脑子里忽然闪过昆仑之巅坠崖的一幕,她呆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事情,抬起右手勾出一道火光,食指一勾,直接击穿自己的胸口!

“潇……”凤九卿惊呼一声,又硬生生将话头强行咽了回去。

血和火一起迸射而出,又在灵力的作用下如奇怪的小溪漂浮在空中,云潇的眼里带着某种疯狂,挥手拂袖低喝:“你们出去。”

凤九卿知道她要做什么,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被无形的力量直接推出,门也立刻紧闭,就在他倒吸一口寒气想要冲进去阻止之时,藏锋不动声色的扣住肩膀,轻轻摇了摇头。

一如当年她不顾一切的自残取血温暖眼前心心念念的少年郎,这次的云潇是直接以皇鸟心头火种的血和火缠绕他,感觉着他冰凉的身体在火光下一点点温暖起来,脸颊也缓缓透出久违的红晕,额头终于有细细的暖汗溢出,慢慢的蔓延到脖子,到胸膛,直到全身,衣襟被血和汗浸湿,又被火的温度灼烧成水汽,迷迷糊糊中,萧千夜迷茫的睁开眼睛,看着和他面对面的云潇,倏然感到一滴更加滚烫的泪无声落在他的眼下。

他本能的抬手,想抹去对方眼角晶莹的泪,又在抬手之后转变了动作,将她用力抱入怀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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